2000年下半年,我已经干了12年的新闻,担任《甘肃经济日报》新闻三部主任,为民请过几次命,但从没想到过会因为和那些不法券商交手而背井离乡。
那时,兰州证券诈骗犯罪十分猖獗,受害群众投诉无门。1999年8月17日,55岁的李晶华因为“炒股”跳进了黄河;2000年11月24日,十几个“黑衣青年”在甘肃省政府门口殴打上访的“股民”;50多岁的徐作刚夫妇,老伴因为“炒股”精神失常,在冬天常常赤脚奔跑在大街上。我所在报社已经是连续6个月发不出工资了,生活很艰难。但得知这样的事情,我倒要看看,兰州的证券市场到底有多黑。
我以炒股为名,先后以下岗职工、小生意人、上班族的多重身份出入兰州各种形形色色的股市探访,与黑市的“经理”、“经纪人”、“操盘手”们频频接触。经过调查,我发现仅兰州一个270万人口的城市五六年来,就先后存在过50多家证券诈骗黑市,先后诈骗上万老百姓的血汗钱达八九亿之巨,连甘肃的定西、靖远等许多小县城也普遍存在着大大小小的诈骗。
受害群体主要是下岗职工,无业可就,为谋生计筹资炒股。他们觉得,证券交易机构正如国家银行一样只有国家兴办,值得信赖,“哪会想到股市也有假的?证券黑市正是利用了老百姓不懂财经、不懂计算机、盲目轻信的弱点,把许多人从合法券商那里诱骗到黑市,进行洗劫。
恐怖的是,许多证券黑市都有自己的黑打手,一家黑公司还有一支18人的“微冲队”,个个是高手;有人提刀到上访的受害者家里威胁,有不少“股民”家里都被“关照”过;证券黑市不仅有黑社会背景,而且还有高官在背后撑着,“一看墙上挂的照片和题辞就能把你吓个半死。”几个股民还告诉我,一天,有20多个受骗股民找到一家诈骗黑市的老板那里论理,情急之下双方撕打了起来。半个小时后,三卡车身着“武警”衣服的人来到该黑市的办公场所,把“闹事”的受骗股民全部带走了。
我自己也开始领教他们的厉害。第一次接到证券黑市老板的警告是:王记者,你注意一点,不要胡整。之后,“要打断王克勤的腿,要剥了他的皮”的传言接踵而来。 为此,我找到了原来的老搭档、《中国经济时报》驻甘肃的记者王宏加入采访。2001年元旦,我们邀请了十几位重点受害者进行座谈,便接到了两个恐吓电话。
2001年元月中旬,我们分别将稿子上交给《甘肃经济日报》和《中国经济时报》。在此期间,我家接到了不少恐吓电话。腊月二十三(1月17日),我只好把妻子、儿子送到外地,这年的春节,我咀嚼着方便面、啃着大饼,不停地整理研究每一个黑市个案。
为了获得有说服力的第一手证据,我设计制作了一份“兰州非法券商诈骗民众问题专案调查表”,复印近千份发给股民让他们写清自己的情况。
兰州华信公司是一家较大的诈骗黑市,受害者较多。12月底,我让几个已经接受了采访、对我们已经很信任的受害人在众多受害人中散发《调查表》。
但是,好几天过去了,却收不回一份《调查表》,反馈来的情况是“调查表发不下去”,有人还差点把发放《调查表》的张老太打伤。原来,由于我们的介入和不少股民的不断上访,迫使黑市诈骗者不得不答应给其中一些受害者退些钱,但前提是谁不闹事就给谁钱,“必须阻止记者的调查,这样才给几个代表退点钱。”。
受害人渐渐地不提供情况了,甚至质疑我们:采什么访?你能保证给我们要来钱吗?你又不是焦点访谈,你保证采访了就能发吗?发了就会有人管吗?你们是不是来骗拿材料的?是不是拿了黑市的钱?
我们不能给他们做任何许诺,对话极其艰难。我开始讲述采访到的一个又一个受害者的不幸和家庭的艰难,一些人渐渐地不吱声了,再看几个代表的脸色,有人想到了伤心事,开始唏嘘流泪。这样,我们拿出了《调查表》,直接散发到了每一个人的手里,并让他们复印进一步散发。原来,那几个“受害者代表”早就从黑市拿回了近100万元,悄悄地捏在自己手上没有声张,只想花一点小的代价将其他受害者们打发了事。
同时,一些证券诈骗公司收买了部分“股民”,还放风说:“王克勤是骗子,他在欺骗你们,让你们给他提供证据和材料,然后来要挟我们,向我们证券公司敲诈钱财”。于是,越来越多的人为了抽回《调查表》,整天整夜地守在我工作单位所在地甘肃省人民政府的大门口,我们的手机和传呼都快要让他们打爆了。
当时甚至有人以“全体受害股民”的名义在省政府信访室告了我的状,说我们煽动股民上访,聚众闹事,“形同法X功分子”。我很清楚,如果把《调查表》还给这些“股民”,黑市诈骗者可能会拿着从部分股民手中收回来的《调查表》,向更多的受害者宣称:“我们已经花大价钱从记者手中买回了《调查表》”。这样也正好应了个别“股民代表”所说的“这些记者是来诈骗钱财”的说法。所以,我坚决没有退给他们一张《调查表》。
1月13日,甘肃省“两会”在省政府礼堂举行大型会议。上午8时许,我接到一个电话,一个自称是“股民”的女人说:“王记者,今天我们集体到省政府礼堂上访的事你知道吧?你说我们该不该去?”我知道,这又是一个陷阱:数百股民冲击“两会”,这意味着什么!我和王宏沉着应对了这场阴谋。我们的对手十分厉害,是一大批专门从事诈骗的高手。正因为如此才有数万民众受骗,我们必须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要比诈骗者更高明才行。
2月3日,长达1.8万字的《兰州证券黑市狂洗“股民”》一文,在《中国经济时报》刊发。被誉为“2001中国经济秩序整顿年第一案”的兰州证券黑市的黑盖子被彻底掀开了。仅中央电视台就派出《经济半小时》、《社会经纬》、《财经报道》三个栏目组前往兰州。
2月的一天,我陪《经济半小时》记者暗访顶风经营黑股市的兰州力鑫公司时,该公司的业务经理对“股民”说:“小泥鳅掀不起大风浪,国家支持我们。谁跟我们作对,我们就把谁活埋!”这一切被记者拍摄了下来,成了《经济半小时》的经典之笔。
2月9日下午,我在传呼机上收到了新年的“礼物”:“我们已知道了你的家庭地址,晚上,我们来接你的老婆孩子”。一个小时以后,又接到一个电话:“我们要血洗你的家,你等着”。我立即报案,当晚公安部门派出了4名荷枪实弹的警察驻进我的家里。
警察撤离后,我脑海里常出现这样的情景:玻璃窗外跳进几个蒙面大汉,手持AK47、微冲对着我扫射。我在办公室接到了一个电话:“有黑老板扬言说,要出500万元买下你的人头。你可要小心啊!”一个朋友专门给我送来一支电击枪,我在身上佩带了整整半年之久。不久,我将一份写有遗书的软盘交给了自己的妹妹。
2001年4月29日,《甘肃经济日报》关门了,几经周折,我来到了北京继续新闻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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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克勤:《中国经济时报》高级记者。1964年11月生,甘肃省永登县人。因创作《北京出租车业垄断黑幕》、《兰州证券黑市狂洗“股民”》、《公选“劣迹人”引曝黑幕》、《甘肃回收市场黑幕》等一系列揭黑性深度调查性报道,荣登2003年度中国记者风云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