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业观察
调查

炒钱怪圈

文|本刊记者 郑景昕 日期: 2011-08-01 浏览次数: 2584

  当前中小企业为什么会陷入“生存危机”?不同的企业,答案会稍有不同,但被排在第一位的原因都是——融资难。

  融资难并不需要过多的解释,去年底以来的紧缩货币政策背景下,银行显然会最先将中小企业贷款排除在外。但是浙江大学圆正移动智能技术应用研究中心主任张为志提醒《英才》记者,“浙江民间寻找出路的游资超万亿。这是钱荒吗?”

  一面是民间资金泛滥,一面又是中小民营企业融资难。矛盾背后的真相是什么?

  “温州目前一两百家打火机企业,今年能够比较正常生产的只有几十家,完全正常生产的好像没有。”温州最大的打火机企业之一的东方轻工实业有限公司董事总经理李中坚对《英才》记者说道。李中坚所说的完全正常生产,是指一个月开工天数能够在20天以上。

  华鸿控股集团董事长龚品忠也同样告诉《英才》记者,“今年以来订单很紧张,接的都是没有钱赚的订单。大家越没有订单,就越杀价,而成本又在上升。”

  资金链是“急性病”,能让企业马上死亡,而诸如原材料价格上涨、劳动力成本上升等因素则是“温水煮青蛙”。温州中小企业促进会会长周德文说。

  从炒房到炒钱

  “金融危机一下子把出口弄得不行了,加速了我们民营企业的老龄化。”浙江省浙商投资研究会副会长兼秘书长蔡骅告诉《英才》记者,当前的浙江跟从前的美国、日本等国家一样,到了一个制造业没有利润、资本却开始涌动的时代。

  “眼下的问题,归根到底是内需市场没有起来,使得实体原本的功能发生了转变。”张为志对《英才》记者说道,“原来实体是为了制造产品、创造财富,但现在,这个实体变成了融资工具。”

  也就是说,工厂一方面需要大量的资金维系生产,但另一方面却又挪出大量资金加入到了游资的行列。于是形成奇怪的景象:那些喊着融资难的人,恰恰又是游资的所有者。

  如果规规矩矩做实业,在银根紧缩的背景下,能贷到款又怎样?

  “一些外贸的单子,现在都不敢接了。从前只要接到进口商开出的信用证,就可以从银行贷款然后开始生产。但是现在要么贷不到款,即使贷得了款,8厘的月息(年化9.8%),也不敢贷。一个产品做出来,一年也没有那么多的利润。”李中坚颇为怀念早已远去的月息四五厘的日子。

  温州当地一位民企老板胡先生告诉《英才》记者,现在靠传统那些生意已经赚不到钱了,很多工厂之所以亏损还继续经营,完全只是为了可以通过工厂从银行贷款,然后将贷款用到其它地方去。

  据《英才》记者了解,一间劳动密集型的工厂,一年如果能够做出1-2亿的营业额,尽管生意本身可能赚不了多少钱,但可以以此从银行贷到5000万左右的贷款,而这5000万的贷款在某种程度上却成为了民间游资。

  胡先生当前经营着一家贸易公司,但他向《英才》记者坦言,他根本看不上贸易那点微薄的利润,“我做贸易只是为了贸易融资。”

  以进口为例,在产品进口过来之前,胡先生先联系好国内的下家,并从下家那里提前收取货款。此时胡先生不需要立即将货款打给国外的出口商,而是通过银行给出口商开一张6个月的信用证便可。信用证利率很低,更重要的是合法。在信用证到期之前的6个月,胡先生便可以将货款用作它途,比如放高利贷。

  李中坚有些愤愤然地对《英才》记者说道,“以前大家都炒房,现在大家开始炒钱(放高利贷)了。银根越紧,钱越好炒。这也加剧做实业与做投机之间的两极分化。”

  浙江工商大学经济学院教授张宗和告诉《英才》记者,中小企业贷款陷入了某种“恶性循环”,先是中小企业生存压力大,压力大则迫使某些企业做投机,做投机毫无疑问又加大了企业的风险,银行就更不愿意贷款给中小企业,而当银行不贷款时,中小企业的生存压力更加恶化……

  资本家浙江造

  在经历过发展高峰之后,蔡骅认为,浙江不可能再有那么多企业了,浙商将从制造时代走向资本时代。

  民营企业做大规模易,要再往前迈一步就很难。当中国的企业试图要发展自己的品牌时,发现自己前面已经站满了世界名牌,若要向它们挑战,可能是死路一条。

  “你现在想把打火机做成一个品牌,难度十分高。外资品牌已经有上百年历史了,后来者很难追赶上。即便能够把打火机的质量做得和对方一样,但是文化做不进去,而且专利也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李中坚告诉《英才》记者,他们也正在打火机产业之外,开发一个新的具有科技含量的产品。

  前文中的胡先生在放过高利贷之后,也从去年开始进入了一个与新能源相关的产业。他很看好现在从事的这个产业,并且相信这才是他的财富在未来快速增长的机会。

  另一方面,泛滥的游资也出现了规范化、追求长期收益的趋势。

  当《英才》记者来到温州金融港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黄伟健的办公室时,他正在与几位投资人协商一个项目的投资合同条款。这几位投资人都是当地或外地的私营企业老板,他们手里握着的资金代表了一股迥异于炒房、炒钱的民间资金流。

  黄伟健组建了一个叫温州民间资本投资服务中心的平台,该平台登记了每一位会员有意愿投资的项目类别,以及大致的投资规模。当有项目时,该平台会向会员通知信息,并由会员自己决定是否投资。

  对于自己看好的项目,黄伟健会自己先投。从去年下半年成立至今,黄伟健自己参与投资的项目达到了20个,总投资额近10亿元。“金融业、休闲娱乐业、文化产业与海洋产业是未来温州发展的四大主线,我们就围绕这四大主线去发掘项目、包装项目、整合项目。”

  黄伟健还特别向《英才》记者强调,他现在玩资本与以前玩资本有所不同:以前玩资本,看到好的项目,弟兄几个直接把钱打到他的卡里,收购完后,自己还参与到项目的管理中;而现在,通过机构化、规范化、透明化和三方监管,黄伟健开始和弟兄之外的人合作投资,并且由专业人员去管理所投资的项目。

  “温州未来在投资方面会像做鞋一样(需要买鞋的人会到温州来,需要卖鞋的人也会来温州),今后有资本的人会到温州来找项目,有项目的人也会到温州来找钱。”黄伟健说。

  张为志认为,虽然现在看起来很乱,一边游资泛滥,一边企业融资难,但社会还是会向前发展,当智慧劳动成为资本之外经济的第二大主导者时,它会对经济有一个自动修复的功能。

  高利贷生态链

  它们有时是恶魔,有时却又是白衣天使。

  文|本刊记者 郑景昕

  银行存贷比半年考,6月底一条由银行、企业、民间信贷构成的资金链条陷入疯狂。

  央行从去年10月开始加息,11月开始提高存款准备金率。截至目前,央行共上调利率5次,共1.25个百分点,存款准备金率则上调了9次,共4.5个百分点。每一次存款准备金率的上调均意味着几千亿银行可贷资金的冻结。

  半年多来的紧缩政策,影响日渐明显。值此银行半年大考,银行高价“买存款”、银行理财产品利率飙升、民间信贷月利高达6-8分等耸人新闻见诸报端,中小企业破产与生存危机亦备受各界关注。

  在浙江温州、义乌,《英才》记者走访了当地银行、企业、高利贷放款人,试图理清当下浙江民间高利贷“疯狂”背后的链条,并深入挖掘其经济根源。

  银行的“威逼利诱”

  面临存贷比大考,越过或尚未越过存贷比红线,揽储成为了银行必须执行的任务。

  走在温州街头,一家家银行大门上面的滚动字幕,打着各种银行理财产品的名称和利率:5天、10天,年化利率4%、5%云云。

  除了“上得了台面”的理财产品,某些上不了台面的“买存款”亦在理财经理与客户之间私下流行。“100万,存3天,就可以拿到8000元。”一位某国有商业银行温州某支行的人士告诉《英才》记者,“不少存款还来自上海等地,不过,月末一过,这些存款又全部从温州流出。”

  在整场银行与监管部门的博弈中,看似“花血本”揽储的银行实际上并非最弱势者。本来处于银行与监管部门博弈之外的贷款客户却成为了真正的弱势群体,他们被迫加入到了银行“对抗”监管部门的战斗中。

  银根紧缩的背景下,银行的“威逼利诱”,企业无法抗拒。就在《英才》记者采访温州当地的一家民营企业老总徐先生时,他接到了一个银行提醒他拉存款的电话。

  “月末拉一下存款,这些都是虚的。”徐先生有些愤慨,“月底将钱存入,月初就取走,有意思吗?”话虽如此,徐先生也只能照做。徐先生手头正好有资金,从其他银行调来即可,但是如果企业手里没有资金,如何拉得了存款?

  这就给温州当地的民间信贷机构提供了一项业务——为企业做月末存款。《英才》记者在温州街头买了一份当地的《温州商报》,翻到一个叫“分类信息”的版面上时,诸如“专业月末存款”、“月末存款理财”、“定期存单月末存款”等广告居然占据了版面左上角的醒目位置。

  据当地知情人士告诉《英才》记者,这些民间的月末理财产品大多是当地的担保公司在做,说白了,就是给企业拉存款的。当然,担保公司给企业拉存款也不是免费的,实际上,这正是月末如火如荼高利贷的一项重要业务。

  钱从哪里来

  按照国家标准,利率超过基准利率4倍以上的即为高利贷,当前的基准利率在6厘左右,4倍为2分4厘,而当前温州当地的民间信贷的利率基本上都在3分以上,短期如10天以内的利率或达6-8分。

  在众多发放高利贷的机构(值得注意的是,有些企业也以放高利贷为生)中,担保公司是比较典型的一种。与没有任何合法牌照的地下钱庄不同,担保公司有一张为企业贷款担保的合法牌照。不过,担保业务对温州绝大多数担保公司来说只是一个合法的“外衣”,他们都在暗地放高利贷给中小企业。

  担保公司的资金从何而来?据《英才》记者调查了解,主要有以下三种方式:

  最广泛的一种资金来源是吸储,许多温州的老百姓都通过直接或间接的方式把钱存入到了担保公司里。在负利率的情况下,虽然不是没有风险,担保公司1分5、2分的月利还是非常诱人。

  在担保公司的吸储过程中,都是以个人之间借贷的名义,因为尽管高利贷不受法律保护,但个人之间的借贷还是受到《民法通则》保护的。

  担保公司的第二种资金来源方式则是从银行贷款。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这也恰恰让担保公司那块合法的牌照发挥了“价值”。

  “不能说担保公司的绝大部分资金都是从银行里来的,但银行贷款确实是担保公司的资金来源渠道之一。”当地一位知情人士告诉《英才》记者。

  担保公司有一个利用杠杆的好处,比如担保公司在银行存入1000万,按照国家规定最大可以放大到10倍,也就是1个亿。然后担保公司再找几家企业去把这1亿套出来,作为放高利贷的资金。

  在这种方式中,担保公司和企业实现了双赢。企业通过担保公司获得了一定的贷款,担保公司则把剩下的贷款拿去放高利贷。银行贷款利率至多1分,高利贷则在6分以上,有5分的利差,实可谓暴利。据了解,这种方式多少需要钻法律的空子,甚至通过银行内外勾结才能完美实现。

  担保公司的第三种融资方式不是很普遍,却是风险最大的一种。这种方式与第一种有些类似,只不过这里把老百姓的钱换成了老百姓的房产证。担保公司(通常以个人名义)支付给房产证所有人每月1-1.5分的利息,担保公司(一般需要与银行有特殊关系)再将房产证抵押给银行套出贷款,然后拿去放贷。

  “这种做法如果出事一定会出大事,而且会酿成社会问题。”以上知情人士告诉《英才》记者。

  钱到哪里去

  做啥生意才能承担得起4-6分(年化48%-72%)甚至更高的月利?

  赌博?贩卖毒品?反正不会是通过做实业,但这些钱又的确是主要放给中小企业的,这些企业疯了吗?实际情况是,借入高利贷某种程度上正是这些企业被迫却又是“理性”的选择,企业借入高利贷往往不是为了谋取更高的利润,而是为了苟延残喘或临时资金周转。

  周德文告诉《英才》记者,“有些企业如果不借这个钱,会马上死掉,借了以后能够熬一段时间,可以等待政策变化,利率高一点,短期损失没有关系。”

  这种情况在2008年发生过,也是由于银根紧缩,企业出现了倒闭潮,当时企业也是什么高利都借,但到了下半年,政策一放松,企业就全部复活了。龚品忠甚至颇肯定地告诉《英才》记者,“政策到年底一定会放松。”言下之意,如果届时还不放松,大部分企业可能活不到明年。

  第二种借款人是中小房地产商。“我的办公室现在就跟医生看病似的,各地的中小房地产商都来温州找钱。”周德文告诉《英才》记者,如今银行对房地产商的信贷已经关闸,因此,资本实力较弱的中小房地产商的日子艰难。“如果找不到资金,造一半的大楼就只能停工,违约金要赔死的。赔款都是以每天千分之几算的,这个比高利贷不知要高多少。”

  以上两类借款企业有似“死马当活马医”的味道,这部分企业往往想借高利贷还借不到。但有一种高利贷的借款人则更为普遍,风险也要更小一些,那就是企业还贷间隙的资金周转。

  据《英才》记者了解,温州当地的中小企业贷款一般都是半年和一年期的贷款。但是企业的用款周期一般都超过一年。

  “银行贷款期限太短,慢慢促使民间资金周转比较繁忙。”温州市金茂融资担保有限公司董事长戴卫东告诉《英才》记者,以房地产投资为例,从拿地到销售,最短的周期也要18个月,加上拿地之前的酝酿等时间,周期应该在2-3年左右。

  企业实际用款期限大幅超过银行贷款期限的情况导致的结果是,企业必须在贷款到期时,先把贷款还上,然后再从银行重新申请贷款,这个“还转贷”的时间一般在一周以内,“几千万,哪里弄?都是民间高利贷拿来凑起来的。”徐先生说道。

  虽然这个“还转贷”过程所借入的高利贷利率一般在6-8分,但由于只是一个转贷过程中的短期拆借(一年至多也只有两次,一次5-10天),实际利息负担并没有初看起来的那么高。

  据徐先生介绍,温州企业每年的“还转贷”一般都交给了高利贷机构来做。这些机构实际上承当了“另类”的金融服务,包括给中小企业月末拉存款、每年的还转贷等。

  担保公司变身高利贷机构?

  温州有200多家担保公司,但由于高利贷的问题,担保公司的口碑并不是很好。《英才》记者调查后发现,如果担保公司完全按照国家的规定来办理业务,实际上也就无利可图了。

  已经营担保业务4年的温州市金茂融资担保有限公司,从成立至今利润都是负的。从这个意义上,担保公司还靠政府财政补贴活着,比如去年温州市财政给担保公司共补贴了300万元。

  在戴卫东看来,担保公司之所以经营得如此惨淡,根源在于银行的不支持。温州担保业1999年开始,其本意是为了便利中小企业融资服务,做中小企业与银行之间的桥梁。但在实际经营过程中,担保公司的地位却非常尴尬。

  当银根紧缩时,企业贷不到款,来找担保公司,此时银行手上的贷款额度都没有了,也剩不下什么给担保公司;而当银根放松时,银行就又都自己把好的业务做了,担保公司又尝不到甜头。

  戴卫东向《英才》记者坦言,虽然自己的产品很好,经营四年来都没有出现过一笔逾期贷款,但是跟银行合作起来还是很难,说到底还是规模太小,一般一笔贷款只有50万—300万。

  “我也想做大。但是银行没有粮食给我吃。我一直期待,有一天银行会来找我,然后我向他们证明我推荐的产品是好的。”

  担保公司的产品不受银行眷顾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抵押品不占优势。以金茂融资担保有限公司为例,其产品是机械设备按揭担保,与房产抵押比较起来,机械设备的流动性要差很多。贷款额度紧张时,银行房地产抵押都做不过来,对机械设备的抵押贷款自然就不会感兴趣了。

  因此,担保业务实际上只是一块鸡肋,但精明的温州人不会放过任何一块合法的牌照。既然担保业务不赚钱,而地下钱庄又没有任何合法性,在担保公司牌照掩护下做民间信贷便成为了当下温州大部分担保公司的出路。担保公司向高利贷机构嬗变,某种意义上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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