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偃是晋国的掌卜大夫。他率先把卜问之业理性化、实用化,对国家大事和个人前途几乎言无不中,是一个卓越的谋略家和政治改革家。
晋国强盛之后,上层内乱不断,不仅公室、大家威胁到国君的权力,而且受宠幸的夫人也谋划各家公子的继承权。晋献公为转移矛盾,杀尽本家的“群公子”,导致晋国后来公门虚弱,最终被卿大夫瓜分。同时,晋献公积极对外征伐。他把全国军队分作两部,献公亲率上军,太子申生统下军。周文王儿子毕公高的后代毕万受封为右将军,随献公征战。公元前661年,晋军所向披靡,接连吞并了霍国(今山西霍县一带)、魏国(今山西芮县一带)、耿国(今山西河津县一带)。论功行赏,毕万受封于魏地。此时已经目睹了人世沧桑的郭偃评论说:毕万的后代一定会兴旺发达。郭偃这一预言的根据是:万,是个满数;魏,也是大名。这么赏赐他是老天爷给人间的预兆——天子统治兆民,诸侯统治万民。名称高大,又顺应了满数,他们家一定前途无量。
郭偃的预言200多年后应验了,毕万的后代逐渐进入晋国上层,到魏献子时已跟当时晋国的智、赵、韩、中行、范氏并称“六卿”,把持了晋国大权。
郭偃对春秋时代的天道人事非常熟悉,因此他能够以现实情况为着眼点,超越卜官的职业界限,将各种非理性的现象上升到理性的层次。他对人事的评论或预言也因此极为中肯。公元前658年夏,晋国大军假道虞国去攻打虢国,占领了虢国的下阳(今山西平陆县东北),虢国国君不仅不担心,反而在秋天对戎人用兵,在桑田打败戎人。郭偃感叹说,虢国注定要灭亡了,他们丢了下阳不害怕,反而对戎人用兵,这样肯定要轻视晋国而不顾百姓。郭还预言,不出五年,虢国就会亡国。在他看来,晋国的做法是重战轻防、是天夺之鉴、是天欲取之,必先与之。因为晋人在其身旁正虎视眈眈,对戎人的胜利,只会使虢更不以晋人为意,而致自己的灭亡。
这样糊涂的国家灭了也罢。三年后,公元前655年,晋国再次对虢国用兵,八月,晋国军队包围了虢国国都上阳(今河南陕县南)。此时,晋献问郭偃,能拿下虢国吗?郭偃肯定地表示没有问题。他还用当时流传的童谣坚定晋献公的决心:“丙之晨,龙尾伏辰,均服振振,取虢之旃。鹑之贲贲,天策焯焯,火中成军,虢公其奔。”意思是:丙子日的那一天早晨,日月交会龙尾星不明;军服威武又齐整,攻打虢国的旗号鲜明。鹑火星像只飞翔的大鸟,天策星没有光耀;在鹑火星下率军出战,虢公只有败亡逃跑。郭偃据此断定拿下虢国是在九月底、十月初,那时鹑火星会出现在南方的天空。但这一次根据童谣的预言没有言中,晋国军队十二月初一攻下虢国,虢公丑出逃。郭偃“五年内虢亡”的预言却说中了。
公元前651年,晋献公卒。他的儿子奚齐即位不久就被大夫里克杀死,卓子即位后又被里克杀死,夷吾被里克迎立为国君,是为晋惠公。
但惠公不惠。他先逼里克自杀,随后又对有恩于他的秦国背信弃义。在他的默许下,晋国的大夫贵族如丕郑、祁举、共华、贾华、叔坚等一大批人被清洗。先知站在民心一边预言说:“十四年,君之冢嗣其替乎?其数告于民矣。公子重耳其入乎?其魄兆于民矣。若入,必伯诸侯以见天子,其光耿于民矣。”郭偃的意思是说:十四年,是君主的继承人灭亡的时间吧?那运数已经明白地对人说出来了。公子重耳要入主晋国了吧?这个迹象在百姓中显示出来了。如果入主晋国,一定会成为诸侯之长去朝见天子,他的光辉照耀大家了啊。郭偃还有着先知者的先觉意识,他说,这一天快到了,给重耳当先导的人要有所行动了。十多年后,晋文公入主晋国,郭偃的预言再次应验。
公元前646年秋天,沙鹿山(今河北大名县东)崩塌。郭偃判断:“一年之内将会发生大灾难,国家几乎要灭亡。”果然,这年冬天,秦国发生了饥荒,派人到晋国求粮,晋惠公不念之前秦国的帮助,拒绝了秦国。秦国不能再忍,于公元前645年伐晋。韩原一战,秦人把晋惠公俘虏回国。郭偃“几乎亡国”的预言说中了。
作为先知的郭偃能够在晋国立足,望重一时,显然得益于他对政事人事的观察分析。后人的评论是:他是把神秘天道经验化、世俗化的重要人物之一。他占有多重优势——对世俗权力来说,他是一个掌卜大夫;对天道鬼神的占卜者们来说,他又是一个深藏不露的政治家。因此他能够伺机而动,该出现时就以言名世,不该出现时就称病不出。
公元前637年,晋惠公死,他的儿子怀公即位。怀公当上国君,发布的最重要命令居然是“命无从亡人”,就是不准大臣们跟随他的伯父,逃亡在外的公子重耳。他还规定了期限,跟随重耳的人到期不回国,就不再赦免了。大夫狐突的儿子就跟着重耳,几个月后,晋怀公抓捕狐突,说是要他的儿子回来,回来了就放过狐突。狐突大义凛然,不为所动,晋怀公就把狐突杀了。郭偃为此“称疾不出”,他对人说,《周书》上有这样的话:国君贤明则臣民顺服。自己不贤明,以杀人来逞能,不是很难服人吗?百姓看不到他有什么德行,只听到他杀人的消息,他的后代还能享有禄位吗?
公元前636年,秦穆公派军队护送重耳回国,是为晋文公。
此时,郭偃从重耳身上看到了晋国中兴的希望,他充分利用他掌管占卜的优势坚定了重耳称霸的意志。周天子的弟弟甘昭公跟王后私通,并叛乱谋位。天子只得跑到郑国避难。公元前635年,驻扎在黄河边上的秦国军队准备护送周天子回国,死去的大夫狐突之子狐偃建议晋文公起兵勤王,把蒙难的周襄王送回京城。晋文公就让郭偃用龟占卜。郭偃占卜后解释说,好兆头啊,太吉利了,这可是黄帝在阪泉作战的卦象啊,看来您是要跟黄帝一样大获全胜了。晋文公忙诚惶诚恐地说担当不起。接着,晋文公又让郭偃用筮草占卦,得到了“大有”变为“睽”之卦。郭偃再次肯定说,吉利。并解释,卦相是公侯被天子设享礼招待的好卦,战胜之后天子设享礼招待,还有什么比这大的吉利吗?而且这一卦中,天变成水泽来承受太阳的照耀,象征天子自己降格来迎接晋文公。“大有”变成“睽”又变成“大有”,象征天子回到京城住所,说明勤王行动是很顺利的。
晋文公经郭偃用专业术语一解释,坚定了勤王称霸的决心。他谢绝了秦国军队共同行动的要求,率晋国军队顺黄河而下平叛,并迎接周襄王。事情的进展确如郭偃预言的那样顺利。
如同齐桓公称霸得力于管仲一样,晋文公称霸得力于郭偃。墨子在《墨子·所染》篇说:“齐桓染于管仲、鲍叔。晋文染于舅犯、高偃(即郭偃)。”这是说,名君要靠好的大臣来染他,来影响他。靠他们什么呢?韩非子指出,靠的是他们的变法。如果管仲没有把齐国改变,郭偃没有把晋国改变,齐桓、晋文也不能成为霸主。
管仲变法为后世所知,郭偃变法却知者甚少,只有后世的改革者、思想者、历史学家们会想起这个变法的先知。商鞅同秦孝公讨论变法时就说:“郭偃之法曰:‘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意思就是:追求至高德行的人不会去赶时髦,追求大功业的人不会去跟大家商量。《战国策》也引用过一条郭偃之法,意思是要晋文公在“亲亲”之外还要“尚贤”。
由此可见,郭偃已经从先知的队伍里走出来,进入了政治家的行列。但一进入政治家的角色,郭偃就不可避免走向了实用。他的变法立足于国家共同体而非立足于个体,立足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而非立足于人的目的,因此他跟与他同时代的中国变法家、改革家们一样,忽视了个人的创造性和目的性。在这一点上,他跟古希腊注重个人精神的大改革家梭伦判然有别,而跟管仲、商鞅们一致。韩非子说:变法肯定要受到顽固保守者的反抗,坚持变法的人,必须准备用暴力推行变法。郭偃、管仲的变法都是在军队保驾护航下进行的。
郭偃最后一次出现在历史舞台上,是在晋文公死后不久。公元前628年冬月,晋文公死,要到曲沃停丧待葬。在把文公的尸体运出国都时,据说棺材里发出了像牛叫的声音。此时,晋国权力核心层的老成人物大概只有郭偃了,他虽然仍只是一个掌卜大夫,但他请求大夫们下拜,好听明白先君的声音。当然,这种信息也只有郭偃可以把握,他对大夫们说:“君命大事,将有西师过轶我。击之,必大捷焉。”
这个有点神秘化的预言果真应验,就是秦晋的之战。此战秦军大败,使得秦国短时间内仍无力东扩,晋国的霸业仍维系了若干年。由此我们可以理解,郭偃拥有卜官的职业技能,又能超越专业,达到理性的境界,做到从实际出发,直击时代问题要害,洞其本质,真正成为望重一时的先知。
(作者系《非常道》作者,知名学者,本文只代表个人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