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朗的人像他的名字,喜大笑,爽朗得很。
他是经济日报社的国际部主任,作家汪曾祺的儿子。在父亲故去6年之后谈起他,记忆里依然有快乐的片段在跳跃,听汪朗讲述过去,看得出,幸福并非因为曾经受宠,而是源于父子内心的默契。
不合格的父亲
汪家几乎没有教育。
汪朗刚上小学一年级,汪曾祺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张家口去。而在新华社工作的母亲从来就不是个贤妻良母,属于完全事业型的人。当时,汪朗的两个妹妹都在幼儿园,每逢母亲出差,就把汪朗一个人扔在家里。可怕的是这样的出差动辄就有,一般都要一两周。万幸的是汪家那时住在新华社宿舍里,吃饭可以在食堂里解决,但其余的事情,母亲是无暇顾及的。兄妹三个就这样稀里糊涂、连滚带爬地长大了。
不过现在看来,汪朗似乎要感谢那段孤零零的日子。新华社这样的孩子不少,于是社里就把他们归拢起来成立了“少年之家”,放学后孩子们都聚集在这里吃饭、睡觉,还有辅导老师督促做作业。
汪朗和他现在的爱人就是在这里相识的,典型的青梅竹马,长大后,不知怎么七拐八拐就拐到了一起。
直至汪朗考初中,父亲终于下放回来。在汪朗的记忆里,对于亏欠儿子的父爱,父亲似乎并未想弥补什么。汪朗的母亲是学外语的,她曾为给仅有一面之交的朋友帮忙,把朋友的孩子接到家里住了很长一段日子,为他补习英语。但汪朗的英语,母亲却从没过问过。父亲则和母亲如出一辙,不同的是,母亲在年龄大了之后有所转变,开始操心子女教育,而父亲则始终如此。
但凡做父亲的,总是希望子承父业。但汪曾祺没有任何这样的表露,他特别相信干这行需要有天分,而且根本就没有要把子女培养成什么的想法。
“我上大学以后,我妈开始越来越多地督促父亲,总说你为什么不教教孩子怎么写东西,他就不说话,说多了嫌烦,反驳说‘我写文章谁教过’?”
在汪曾祺看来,儿女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他们的现在,和他们的未来,都应由他们自己来设计。一个想用自己理想的模式塑造自己孩子的父亲是愚蠢的,而且可恶!”
但在看似漠不关心的外表下面,汪曾祺其实对儿子满心喜欢。他在《多年父子成朋友》一文中曾提到儿子,认为自己和儿子的关系很不错:
“我戴了‘右派分子’的帽子下放张家口农村劳动,他那时才从幼儿园毕业,刚刚学会汉语拼音,用汉语拼音给我写了第一封信。我也只好赶紧学会汉语拼音,好给他写回信。”
孤傲的行者
“他可以不跟你说什么,但真正瞧上眼的没有几个。就是可以不说你坏话,但绝对不会违心说好话。”汪朗这样描述父亲的性格。
在文学评价上,汪曾祺是傲气的。汪朗曾听父亲提起,中国真正搞文学写小说的就两个人,一个是鲁迅,一个是沈从文。原来他还提到孙犁,后来名气大了,就连孙犁也不提了。
汪朗记得,曾有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老乡到汪家拜访,汪曾祺感觉他的作品根本没法看,说“他就不是嗑这块树的虫子”,这句话给汪朗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私下里他猜想,可能在父亲眼里,自己也不是“嗑这块树的虫子”。
所以,即使在从事媒体工作后,汪朗也很少拿作品给父亲看,不敢哪!偶尔写了什么自己觉得比较得意的,父亲看完顶多也就“不错”,如此而已。
汪朗上大学后,开始尝试写小说,内容是某煤矿发生事故,最后没有人追究责任,还把遇难的矿工当作典型,四处报喜。写完拿给父亲看,在最后处理事故、报喜的部分,他说,你这里得加一个“他妈的”,作为主人公他当时心里就应该有这种想法。于是汪朗就按他说的弄了个“他妈的”出来,这是汪朗印象中,上学期间父亲给他看的惟一一篇。
但汪曾祺真正觉得是个苗子的,不惜花很大功夫来推荐。他曾经去大同,有个当地都没有名的人拿作品给他看,他一看就觉得是个东西,拿到《北京文学》,亲自写评论推荐。
做饭的老头儿
汪家向来是男人做饭的。
因为母亲会做的菜花样极少,味道也一般,父亲系围裙便成了习惯,并没有什么特别拿手的菜,但样样做得都很好吃。在家里,汪朗经常叫父亲“老头儿”。
当年汪朗谈恋爱,女朋友在北京市委党校工作,每逢汪朗去学校约会,快嘴的大妹妹总拿他开涮:“你到市委党校上党课去了?”久之,老头儿很认真接收了这个崭新的名词。晚上的约会总是要提早吃晚饭的,负责准备晚饭的老头儿总是很尽职,认真地问,“你今天几点上党课?”
直至多年以后,父母亲都去世了,汪朗到他们生前曾经呆过的故居寻访故迹,在花市后边的一个胡同里,小院已经面目全非了,但提起老头儿,40多年前的老邻居还印象很深:那时你爸爸忙着做饭,你妈学问大,老把腿一翘,坐那儿看书。
永远的天真
汪曾祺一男二女,作为父亲惟一的儿子,汪朗能隐约感觉到父亲对自己的“偏心眼”。对汪曾祺来说,传统的东西毕竟还是有的。汪朗的女儿刚出生时,汪朗的爱人曾觉得挺过意不去,毕竟汪朗已经是汪家的单传。汪朗回家报信,说生了个女孩,“我爸爸一听就楞了一下说,女孩也好,然后就没再说什么。”
不过后来,汪曾祺特别喜欢这个孙女,说起来,反倒认为汪朗有重男轻女思想,汪朗就反驳,“还不知道谁有呢,是谁说什么女孩也好啊?”
女儿从小一直是汪朗的母亲带的,直到3岁。刚开始,妹妹跟父亲开玩笑,说你现在有孙女了,以后就把她弄到你的写字台上,让她拉屎撒尿,汪曾祺一瞪眼说,那我就把她撅出去。但孙女一来,尤其稍微懂事,他就离不开了,惟命是从。不过他也有节制,写完东西才去逗小孩,也没什么新招,总说今天咱们要讨论一个问题,关于要不要打你屁股的问题。天天就这一个问题,弄得小孩都烦了,大喊“不好!”
小孩子淘气,总喜欢给爷爷围条围巾,扣个帽子什么的,汪曾祺一点儿脾气都没有,和孙女在一起,他永远是天真的。